1105 China Me-001

去罔仁波齊峰轉山是我在時間緊迫、未經思考下做的決定。罔仁波齊峰是座聖山,據說去轉山朝拜的傳統已經幾千年,藏族及印度佛教的朝聖者都有,登峰是違法的,高度為6638公尺,轉山繞一圈的里程數是52公里,從海拔4600公尺走到5500公尺,需要三天兩夜。

當然不是我說要去的,是我的隊友泰瑞莎。雖然聽起來並不是一件容易達成的事情,但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因為我需要她才能組隊進西藏。一座山繞一圈能有什麼事,我年輕、有毅力、又樂觀,並且天下無難事。這都是我進入西藏開始有高原反應前的犯賤想法。

轉山的第二天是母親節,當然不可能有收訊所以就跑到山腳下村莊的電信局打電話回家。跟我媽預祝節日快樂之後她把電話拿給我爸,我說我隔天要去轉山,老爸用有點莫名其妙的口氣問是什麼狀況,我就稍微形容了一下,聽到我媽在旁用啜泣的聲音說:「我在電視上看過,為什麼妳要去做這種事啊?」。我一直重複說我是用走的,不是跪拜,但她還是一直哭。

因為當時不覺得這是一件多奇特的事情(畢竟心裡認為這就只是爬山,雖然到從進藏到那天為止我已經飽受高原反應之苦十天,我依然白目的認為我可以),所以沒想太多,當天晚上吃了一頓飽飯,早早上床睡覺準備明天出發。

隔天早晨五點多依舊頭痛欲裂的起床,我只想快點把這山轉完然後繼續只剩下幾天的西藏之旅。

八點多我們整頓出發,一行五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走著。途中遇到一些裝備非常PRO的登山者,我看看自己:防風衣(打勾)、防寒衫(打勾)、手套(打勾),剩下的這些是什麼東西啊我的媽:牛仔褲(中看不中用)、毛帽(風自由自在從洞洞飛入腦袋瓜)、馬丁鞋(這簡直可以列入我人生中最錯誤的決定之一)。算了,都已經來了,就繼續走吧。

第一天的計劃是走二十公里,第二天十五公里,第三天七公里。正常的環境及海拔下這兩天走完絕對不是問題,但在那時那不是正常的環境,我也不是正常的我。

走到第四公里的時候我已經開始越走越慢,我的高原反應跟其他人不太一樣,空氣是很稀薄但我不會覺得呼吸困難,只是會一直頭痛頭暈,所以走得很不爽,而且感覺體力一直在流失。當時的確有打道回府的念頭,覺得幹嘛這麼自虐。這個念頭一直持續到我看到那些一心一意跪拜、真正有毅力在轉山的朝聖者。腿都軟了,但我一看到他們的時候竟然小跑步到他們前面只為了拍照,完全到了忘我的境界,簡直是瘋了。不過拍完照片我的體力也用完了。

正好到了中午吃飯時間,我們就坐了下來打開倉促準備的糧食:餐肉罐頭、麵包、真空榨菜。在那當下應該是不管什麼東西都會覺得好吃,無奈本公主老娘卻一點胃口也無。導遊一直碎碎念叫我吃,我才吃一口那個餐肉榨菜小漢堡就很想吐,小蝸牛直接整個往我嘴裡塞,好不容易全部吞下去之後又被塞了一大塊巧克力。

果腹之後繼續,照理說應該力氣有恢復一點,然而那才是惡夢真正的開始。馬丁鞋磨得我腳趾好痛,牛仔褲也磨得我腳踝好痛,越來越單薄的意志力也磨得我的心靈好痛。

漸漸的我只要走幾步就想休息,步伐越來越小,幾乎已經不說話了,而且誇張到只要一坐下來休息就會當場立刻睡著。看看其他人,雖然也在撐著,但是狀況比我好太多了,我逐漸的落到隊伍的最後面。沒有緣由的我一邊走著一邊開始想著剛才看到的那些朝聖者。他們說為了要洗淨過去一年所犯下的罪行,許多人會來轉山,或是去轉湖,或是花上一整年的時間從家鄉跪拜到拉薩,只為了洗淨自己的過錯。我想著我看到的那些人,都是耕田的農民或是養牛的遊牧民族啊,這些人是能犯下什麼滔天大罪必須用這種方式償還?我越想越糊塗,越想越糾結。想著想著就想到了自己,如果這些生活單純的人都要贖罪的話,那我不就要轉山轉個二十圈才行?

鑽牛角尖本來就不是個什麼有智慧的行為,尤其是在海拔四千多公尺的地方。接下來的五、六個小時內,我把我的人生翻出來從頭到尾想了好幾次,以前做過的有心的無心的可能應該後悔的事情通通拿出來細細品嘗。如此反反覆覆下來當然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我開始有了幻聽,有個聲音,仔細聽聽,是我的聲音,那個聲音說:「甜不辣妳的人生真是失敗,妳這人真是爛透了。」,不斷的說不停的說,把我講得一無是處。當時我完全沒有想到因為體力不支還有高原反應的關係我的腦袋已經不是很清楚,既乖巧又赤裸裸的讓這個聲音、這個明明就是我自己的聲音幫我洗腦,腳步沒停,但是有些時候卻已經泣不成聲。

我知道其他隊友已經離我很遠,畢竟我走得實在太慢,但我也無所謂的就在自己的世界裡面走著。漸漸的陽光越來越暗,依稀記得導遊說大概六點多就可以抵達今晚要下榻的地方,那應該也不遠了。從早上到那時也走了超過八小時了,我的視線已經不太清楚。

往前又邁進一步,不同的是這次有沙沙沙的聲音,然後我的身體整個往下陷,一看我的右大腿已經整個陷入一層厚厚的冰雪裡。整個人在一瞬間清醒,第一個反應是把懸在腰上的相機提起,每次想到那當下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掉到河裡竟然先擔心的是相機進水。由於我才剛嚇醒回神,腦袋還沒開始真正運作,我知道這是一條不是很寬的河,白天應該是結冰的但是太陽曬了一整天現在已經變得有點像冰沙的狀態,我動彈不得,但是竟然還靈光一現自以為很聰明的想說反正這是一條河而河床絕對不是平的,我再踏出一步說不定會踩到比較高的地方,這樣就比較可以走出來。我如果運氣有麼好早就贏樂透然後找五十個隨從服侍我登山了還在這裡跟你們磨蹭什麼。踏出第二步陷的更深,依然不死心,我(竟然)踏出了第三步,現在真的沒轍了,冰沙到我的腰。就在我陷在那裡瞪著這個比全天下加起來的笨蛋都還蠢的狀況時,我看到約一百多公尺外有小蝸牛和導遊,當然是用盡力氣的叫喊。謝天謝地兩個人都聽見我了,立刻往我這裡衝。可是他們好遠啊,高原是跑不了多快的,我感覺腳指頭越來越冷,突然意識到我大概不會死的這個事實,但是就算不死等他們跑到我的腳指頭可能就凍壞了。當下陷入既淒涼又尷尬的孤獨,意識到只有我自己能夠救我。在這種狀況下更倒霉的是我竟然沒有帶手套,會突然發現沒手套這件事是因為我準備要開始把自己挖出這條冰沙河。在罔仁波齊峰的那天應該不會有人比我更倒霉了。

我開始瘋狂的挖冰,試圖的要把兩條大腿挖出來,一開始手感到刺痛但後來挖到沒知覺,在我爬出那條河的那剎那導遊也到跟前了。他第一個動作就是抓住我的雙手一直不斷的搓,我低頭看著那雙手,已經是平常的兩倍大。小蝸牛接著也出現在我面前,喘著大氣一把就把我抱住。短短幾分鐘,我從八小時的惡夢裡清醒。

還好那天的終點真的就在不遠處。進去要睡覺的地方看到泰瑞莎及小炸彈都已經在那裡,我累到連招呼都沒辦法打了。那是一間破爛的鐵皮屋,幾張單人床搭配著破舊不堪的棉被。我好冷,我好累,我只想躺下。小蝸牛把眾多棉被一直往其中一張床上擺,然後一直說:「求求妳快點躺下蓋棉被,求求妳把自己弄暖,求求妳不要失溫。」。

躺下的時候隨口問了一下現在幾點,他們說七點。

又聽到導遊說:「妳要吃晚餐!」,「不要。」我說,然後進入深度睡眠。



照片是途中小蝸牛在幫我綁鞋帶,我對這個人永遠心存感激。

其他那天途中的照片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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